14岁那年盛夏的一天,王旭亮在石家庄市区初见“蜘蛛人”。
30多层高的大楼玻璃幕墙上,一个男子踩在吊篮内,脚边放着一桶水。王旭亮仰着头,迟迟未挪眼。身旁的父亲解释,叔叔是在清洗玻璃。
“偌大的玻璃外墙,只有他一个人。”当年的王旭亮猜度,悬在半空的那个人一定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否则如何同烈日、燥热的风和忽增忽减的高度抗衡?
直至三年后的高二暑假,一则社会新闻强化了他的这一想法。南方某座城市,一名高空作业的“蜘蛛人”被突起的大风抛起,数次撞击玻璃墙体后,最终从吊篮坠下遇难。
那股强劲的冷风同样也刮入了他的心。一面是冰冷坚硬的玻璃幕墙,一面是命悬高空的血肉之躯,稍一细想,他便心惊胆战。心锚自此种下。
现今,20岁的王旭亮已是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机电一体化专业的大二学生。6月17日,他作为校机器人社团“飞檐走壁蜘蛛侠”项目的第一创始人,参加了第五届“中国创翼”创业创新大赛北京市选拔赛暨第五届“创业北京”创业创新大赛市级选拔赛“青年创意专项赛”的线上路演。
2021年6月,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校图书馆,“飞檐走壁蜘蛛侠”团队对机器人进行实地测试。受访者供图
少年时期用机器人代替血肉之躯的念想似乎就快由虚转实。
这一大赛自4月启动,由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主办,北京市共1944个企业及创业团队报名,创历史新高。大赛下设1个主体赛和3个专项赛。主体赛分为制造业和服务业2个组别。3个专项赛包括青年创意专项赛、劳务品牌专项赛和乡村振兴专项赛。
据大赛相关负责人介绍,青年创意专项赛是本届大赛新增的赛道。像用机器代替血肉之躯擦洗玻璃幕墙的“飞檐走壁蜘蛛侠”、军民两用的“微型穿墙探测仪”这类由在校学生和毕业生组成的青年创意项目,约占报名总量的一半,其中,50个入围市级选拔赛,项目第一创始人均为16岁至35周岁的青年群体。
入围青年创意专项赛市级选拔赛的项目,涵盖生物技术、信息技术、智能制造、文化创意、绿色环保等众多行业领域,创意多元,既有突破传统、立足前沿的新理念,也有自主研发、推广性强的新技术,“展现了青年群体创业创新活力,体现了青年群体在新时代努力践行‘幸福生活是靠劳动创造的’价值理念。”
“飞檐走壁蜘蛛侠”:用机器代替血肉之躯
“飞檐走壁蜘蛛侠”项目始于2020年初秋。
团队核心成员共九人,均来自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机器人社团。大一刚入校,王旭亮便加入了这一学校的王牌社团。
王旭亮和学长丛浩然调研后发现,用于化工、石油等领域的壁面高空作业机器人并不罕见。但在北京,可代替“蜘蛛人”高空作业的爬壁机器人尚未现身市场。
他们决定填补这一空白,研制一款专用于高空玻璃幕墙清洗的爬壁机器人。“调研数据显示,我国建筑清洗及幕墙检测市场规模现已达百亿级一年,未来的市场空间还会进一步扩大。”王旭亮由此判断,“飞檐走壁蜘蛛侠”市场前景广阔。
“蜘蛛人”最惧怕的不是高度,而是风。
防坠是高空作业的前提。为确保机器人可在90度的垂直平面可靠吸附,团队设计了6个圆形吸盘,行走速度可达每秒0.3米,“无需借助配气滑环便能实现多自由度、高速连续越障行走,目前可跨越10厘米厚度的障碍,如玻璃框。”王旭亮提及,多吸盘高速连续越障行走是产品的核心技术之一,为全球首创。
团队在安全方面下了大力气。除多吸盘外,团队还自主研发了伺服悬吊系统,为“飞檐走壁蜘蛛侠”附上“双保险”。悬吊系统安装在机器人本体上,取代了卷扬机,且承载机器人全部自重,最大限度降低玻璃负重,“有绳就能上下爬。”
团队核心成员只要没课就去校创业园打磨项目,通宵是家常便饭。在王旭亮眼中,最难的不是从无到有,而是反复打磨、推翻、重建,如此循环往复的过程。
2021年12月,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气膜馆,“飞檐走壁蜘蛛侠”团队在为校内赛调试机器人。受访者供图
终于,历经画图设计、数控加工、编程测试、机器人组装调试、悬吊系统测试、爬壁功能测试,不到一年,半成品样机“出炉”了。团队将110厘米长、80厘米宽、12厘米厚、18公斤重的“飞檐走壁蜘蛛侠”运上学校图书馆天台,在六层高的玻璃幕墙上进行实地测试。机器人自持玻璃刮板“唰唰唰”自上往下、再自下往上疾速行走,粘附在玻璃上的泥沙印迹被一一清洗干净。
现场,受邀前来观看的几家物业公司随即同团队达成了高空幕墙清洗合作意向。
疫情下,高空作业领域出现了用人荒、加之高空作业人力成本高、风险大且效率较低。王旭亮认为,“飞檐走壁蜘蛛侠”可以解决前述困境,满足高空作业场景下的人力替代、安全生产、降本增效等痛点需求。
2021年,“飞檐走壁蜘蛛侠”团队在首届德国柏林国际数字化人才创新技能大赛中国区选拔赛和第七届中国国际“互联网+”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北京赛区)中均摘得桂冠。
目前,团队正与中科院微电子所签订产业化落地协议。同时,4个项目内的发明专利正在申请中。
但于王旭亮而言,距离真正走上创业正轨,让产品落地、市场买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参加本届创业创新大赛的初衷也是为了借助比赛打磨项目,根据市场需求优化更新产品。”
现在,机器人由遥控器控制,还不能做到全智能清扫,一些犄角旮旯亦存在清洁盲区,“我们正在升级技术,加入算法让机器人更聪明,更好行走,提升效率。”
王旭亮提及,学生的力量很单薄,幸得有项目指导李林琛老师在人工智能算法方面的帮助。项目还获得了中国工程院院士、知名计算机工程和人工智能专家李德毅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机器人研究所所长陈殿生的技术支持。眼下,团队正忙于优化深度相机、激光雷达和里程针,以即时构建壁面三维地图,进行机器人的路径规划和姿态调整。
“创业的是少数,成功的则是少数中的少数。”项目第二创始人丛浩然清晰记得职业生涯规划课时,授课教师强调的这句话。他对此深信不疑。在他看来,“蜘蛛侠”的飞檐走壁不能一蹴而就,而20岁的他们,尚处在脚踏实地的最开端。
6月18日,第五届“创业北京”创业创新大赛“青年创意专项赛”晋级市级决赛的名单公布,“飞檐走壁蜘蛛侠”无缘决赛。
2022年6月18日,“飞檐走壁蜘蛛侠”项目创始人王旭亮(左)和丛浩然(右)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复盘时,团队核心成员在反思,是否因为缺乏对“蜘蛛人”人力成本的透彻调研?毕竟,做生意,就绕不开成本和利润。但少年们想的最多的还是“生命无价”。
“明年继续努力。”王旭亮扶了扶眼镜,笑得有些腼腆。他依然憧憬着,多年以后,自己的孩子是指着玻璃幕墙大厦上的机器人,而非“蜘蛛人”问自己。
“微型穿墙探测仪”:军民融合的“特战先锋”
“好的好的,马上走。”
6月19日晚9时49分,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大学生创业园,一头扎在操作间的大一社会工作专业学生吴坤应着。还有11分钟熄灯闭园,园区管理员催他赶紧离开。
得知自己研发的“特战先锋——微型穿墙探测仪”,刚刚晋级第五届“创业北京”创业创新大赛“青年创意专项赛”市级决赛,他更加闲不下来了。“决赛的路演稿子和材料还需要再调整下。”
较之其他参赛项目,“微型穿墙探测仪”具有浓郁的军民两用色彩。
此款侦察雷达产品半个巴掌大小、0.3公斤重,4秒启动,利用多普勒效应和微波穿透非金属屏障的原理,可探测墙后物体的运动情况,并呈现在LED屏幕上。蓝灯亮,即说明墙后有物体在运动。
“在一线作战时,可辅助作战人员掌握混凝土、砖墙、木板等非金属障碍物后敌人的状态,辅助作战分队确立最佳行动时机以减少人员伤亡。”吴坤是一名退役大学生士兵,曾先后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某部队和陆军某特种作战部队,“微型穿墙探测仪”的研制对他来讲并非纸上谈兵。
2016年夏天,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个小山村,18岁的吴坤收到了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自北京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为减轻家庭经济负担,他选择保留学籍参军入伍。
吴坤研发的“微型穿墙探测仪”。受访者供图
于空军服役的翌年,经过层层筛选,吴坤被选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特种作战部队,在那里,他对军事科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记得一次长达50公里的山地徒步,夜里12点出发,走了10个小时,“全装20公斤,汗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当时有的战友背的穿墙探测仪很沉,大型的有近20公斤,小的大概4公斤,皮肤都被磨破了。”吴坤觉得,若在实战中,此类穿墙探测仪在无形之中会消耗士兵太多体力,且不易携带,“造价一般在10万元以上,非精锐部队不配发,用不起。”
此外,执行任务中,吴坤发现,传统穿墙探测仪启动时间均在6秒以上。置身瞬息万变的现实战场,每多一秒,危险变数就多几分。
吴坤暗自下定决心,搞出一款造价低、可单手持握、体量小、易携带、启动快,且单兵通用的观测装备。
起初,他一得空就跑去专家实验室搞卫生、打下手,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请教电子技术、三维建模、编程算法等问题。”退役前,吴坤已是《xxx型穿墙雷达》、《xxx传感预警系统》等多个科研项目的执行负责人。
重回象牙塔,吴坤不忍抛下已初具雏形的“微型穿墙探测仪”,亦萌生了创业的想法。他在北京高校献血微信群中,结识了来自国防科技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高校的学生。他们中的一部分,加入了吴坤的项目团队,为项目提供多方面的专业支持。如今,算吴坤在内,团队共15人。
“参加本届创业创新大赛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打磨和梳理项目。”吴坤觉得,对缺乏商业思维的自己来说,这是最低成本的试错。
现在,“微型穿墙探测仪”的主要目标客户是解放军特种部队,其次是武警和消防救援队伍。针对不同的受众,吴坤计划推出差异化的产品,毋庸置疑,军用标准是最高的,“防水、防摔、防尘是基础。”
据吴坤透露,陆军某部对产品的先期试用评价为:墙后探测性能优良,实战应用前景广阔。
“微型穿墙探测仪”原理图。受访者供图
产品的应用场景适用于城市巷战、拐角探测,反恐时的房门探测,以及灾后救援、废墟探测。今年4月,团队已收到采购十台“微型穿墙探测仪”的意向订单,一台售价5000元。吴坤打算,在明年6月成立企业,出让20%的股权,融资200万元。
作别军旅生涯已逾半年,而今,吴坤依然留着三毫米的寸头,沿袭着在部队里早起晚睡的习惯,铁了心要在创业这条路上横冲直撞。
“黑玉科学”类器官:癌症患者的试药替身
高倍显微镜下,眼前物体似一团墨色浸染在绣球花上,缕缕絮状物在边缘缠绕。
这是一例由肿瘤干细胞培养出的类器官。细胞组织提取自一名罹患晚期胃癌的女性。癌细胞现已转移至卵巢,医生说,短期内若找不到合适的药物,她危在旦夕。不过,她的身体再难承受频开盲盒的风险,时间也熬不起了。
因个体差异,诸多肿瘤药物,势必有的对其有效,有的对其无效,还有的则会引起轻重不一的不良反应。“目前我国肿瘤用药在大多数情况下采用尝试的策略,非个性化,无法精准预测药效。但类器官能够成为患者的替身。”黑玉科学项目创始人杨洋介绍,类器官,顾名思义,像一个器官,实为3D培养物,具有器官中特定的细胞类型,自组装形成类似器官的结构,“通俗来讲,就是可以自己生长和演化。”
药物(抑制剂)对结肠癌类器官影响变化图。受访者供图
类器官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1907年,时年44岁的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授威尔逊 (H. V. Wilson)发现,通过机械分离的海绵细胞可以重新聚集,并自组织成为新的具有正常功能的海绵有机体。2009年,荷兰 Hubrecht 研究所以汉斯·克里夫(Hans Clevers)为首的科学家使用取自小鼠肠道的成体干细胞培育出首个微型肠道类器官,掀开了类器官研究的崭新一页。
2014年,世界上第一例前列腺癌类器官由美国纪念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成功培育。截至目前,小肠、肾、肝、大脑等正常组织类器官及胰腺癌、结肠癌、肝癌、乳腺癌、乳腺癌、肺癌、卵巢癌等肿瘤类器官已被成功培育。
6月中旬,上述罹患晚期胃癌的患者成为黑玉科学的客户。她听闻北京有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可在癌症患者体外构建肿瘤类器官模型,进行药物、免疫疗法、药物叠加放疗等方案的敏感性检测。为寻到药效最好、毒性最小的合适药物,她决定一试。
本周,她便能收到一份个性化治疗方案。从提取细胞组织,到实验室培养类器官,再到药物检测,出报告,一套流程走完仅需7至10天。
自2021年7月公司创立以来,黑玉科学团队已成功培养出百余份肿瘤病人的类器官样本,其中近四成已生成详尽的个性化药物治疗方案,反馈给患者和肿瘤医生参考。有一份来自一团队成员朋友罹患晚期肺癌的父亲,“以结果为导向的药物检测,为老人家节省了治疗成本和时间,几个月后朋友反馈预后良好。”
这意味着,类器官可为被宣告凋零的生命注入新的希望。
朋友都说,他从事的事业功德无量。
2013年,杨洋在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攻读分子生物学硕士期间,类器官被《科学》杂志评为年度十大技术。“毋庸置疑,这是精准医学和再生医学界的明日之星。”时年23岁的杨洋笃定,这一技术就是他的指引明灯。
杨洋提及,类器官技术已被列入“十四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
今年6月下旬,在第五届“创业北京”创业创新大赛市级选拔赛中,黑玉科学项目成功晋级市级决赛。
“我们是全球领先的类器官智能制造、全自动化设备研发与商业化平台。”6月14日,在市级选拔赛主体赛制造业组路演环节,已归国6年的杨洋如此介绍。目前,项目已在北京、武汉、海口建立了实验室,并与华中科技大学深度合作,成立了类器官联合研发技术中心。
杨洋介绍,截至目前,已有来自全国50余家医院的临床客户同黑玉科学开展合作,癌种范围包括肝癌、肠癌、胃癌、乳腺癌、肺癌等常见肿瘤疾病。
2022年6月19日,黑玉科学西山实验室,研究员正在抽提样本DNA。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6月19日午后,北京海淀区,凤凰岭山麓畔,黑玉科学的西山实验室就坐落于此。
四处延伸的狭长走廊两侧,分布着培养间、分析室、制备间等作业室。明晃晃的灯光在蓝色地板和灰白墙板的映衬下,更为醒目。一截走廊尽头的房间,存有多个液氮罐和一个超低温冰箱。杨洋说,里面存放着大量患者组织样本和人源类器官。
另一截走廊尽头,是杨洋的办公间,一推开门,张大千的一幅水墨山水拓印图正对着映入眼帘。自年少,他就钟情中国传统文化,爱钻研《易经》,喜茶道。
当他第一次透过显微镜看见类器官时,山水画中的墨色在眼底翻涌,勾勒出玉石的轮廓,与类器官的模样吻合。黑玉科学由此得名。一片空洞的白色之中,黑到发亮的玉,蕴含着绝境之中的无限可能。
采访中,他的语速很快,当提及“人体4S店”这一词组时,他向记者高速输出生物医学未来发展方向的耀眼概念:在不远的未来,当人体器官出问题后,可利用构建大尺度血管化类器官等技术修复或最终彻底替换人体器官的理念。即全人类的福音:再生医学。
而依托类器官技术的创业,好比加足马力后,才发现钻进的是一辆不设刹车的超级跑车。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吴兴发